【小說 - 胡珊】
前言
因爲愛玩,我有很長的賭齡,也因爲好結交朋友,我在賭場裡認識了不少朋友,有些更因時日的增長而成了好朋友。我知道,有些人很看不起賭徒。當然,這裡指的賭徒,是那些真正日以繼夜沉迷賭博的人。不像我,只是偶爾放縱一下自己,娛樂一個晚上。
但如果你耐心一點,嘗試去了解他們,其實他們並不是你想象的那麽可怕。他們也是人,他們並不是你眼中的另一族類,只是不幸地,他們的意志力比較薄弱,他們太愛玩。當然他們也比較貪錢。
賭徒之中也有不少世俗眼中的好人。在賭桌上是一種人,離開賭桌又是另一種人。他們也可以做一般人眼中稱職的父親、母親,甚至好朋友,只是爲數不太多。我覺得如果像我一樣,只是視賭博為一種遊戲,則賭博本身不是罪惡,如果沉溺其中不能自拔卻又另作別論。其實人生中除了賭博,不也有許多東西需要強力控制自己的麽?像毒癮、像色慾、像酗煙酗酒,不是一樣可能失控。
可惜的是,在賭海中浮沉的男男女女,有大部分是沒有自我控制能力的,這幾年間眼見我的賭友一個接一個地沉淪賭海,實在令我感到很痛心。我考慮再三,我決定將他們真實的故事寫下來,有血有肉、有笑有淚,内容情節肯定比一般言情電視劇要豐富。希望大家能得到閲讀樂趣之餘,也可聞到一點警世的意味。小説中人名是虛構的,而故事本身卻是真實的。
希望你喜歡。
離開這裡幾個月,一點沒有陌生的感覺。聚賭的人群,低胸的酒水女郎,骰子轉動的聲音,和賭徒們叱喝吵鬧的聲音,像重播的錄像帶,一切依舊。
正在發牌的查理向我打個眼色,笑:“小丁,幾個月不見你,是讓哪個大美人纏住啦?”我向他做個下流手勢,笑著大步走開。這小子很會賺錢,模樣也滿帥,但年近四十,仍是光棍一個。沒有女人鍾意?當然不,只是太好賭,腦裡除了骰子、撲克牌、牌九,什麽也裝不下。對女人,他向來只會在嘴巴上使壞,調調情,講點黃色笑話,真要約會追求什麽的,因爲忙,忙賭錢。他說,有需要的話,一百多塊錢就可以找到上等貨色的妓女,何必浪費時間。
我打好卡、掛上名牌,往牌九檯走去。這是我工作賺錢的地方,也是我消遣娛樂,和朋友聚首的地方,最是熟悉不過了。
珍妮正在發牌,見到我,用唇語向我說聲哈囉,又送上一個飛吻,我也用唇語同她招呼,然後走到辦公桌,查看今天的員工日程表。
好傢伙,珍妮怎麽調到我這班來了?女人嘛,尤其是美女,總會有辦法的。
好久沒賭牌九了,心癢難熬,快步走去牌九桌觀戰,只見一個女人背著我在打庄。庄開出來的牌是人六點頭,地槓尾,中上牌,卻是和了五門,輸給一門,只殺掉兩門,三千元的庄,只贏不到三百塊。
好牌贏不到多少錢,真是的,我在心裡為她惋惜,想不到她卻倏地發難,一拍桌子就衝著珍妮開火,“你不是負責發牌的嗎?盡在擠眉弄眼地做什麽?”想是輸多了,有點煩躁。咦,但是聲音爲什麽有點熟?
珍妮聞言柳眉一挑,馬上反彈回去。“牌頭是你自己開的,骰子是你自己搖的,拿到好牌不贏錢,怪不怪你自己背,怪只怪你自己背,怪別人幹嘛!”
珍妮是女發牌員中的硬角色,牌發的快,分錢清楚,樣子長得俏,爲人更是風騷潑辣,頂頂適合這一行。
“當然怪你,就是因爲你發牌不專心,我才拿到好牌不贏錢!”
“哈!你這是在説話,這是在放屁!”珍妮將牌一堆,捂起鼻子來,“嘩,好臭,還以爲五月花皇后放出來的屁是香的呢!”
五月花皇后?從我站著的地方望過去,只看到女人的側面,不像呀!
“你-- 你說什麽?”婦人氣得結巴起來,“叫你們經理來,去,找他來評評理看!”這聲音,這聲音-
我快步繞到她身邊,這未開口,她猛回頭,一雙冷冽的眸子射到我臉上,一下子就凝住了。
“你-- 小丁?”她意外地張大嘴。
我大感意外,嘴巴半天也合不攏來。賭客們看了看她,又看看我,看樣子是等著看好戲。我忙丟給珍妮一動手砌牌的眼神,她狼狼瞪婦人一眼,才又開始洗牌。他們的注意力又轉回牌九去了。
“阿May?”我瞪著她,總算回過神來。
五月花皇后阿May?那一頭秀氣的清湯掛麵呢?那嬌小卻不失玲瓏有致的身材呢?那迷人的小酒渦呢?
現在的她完完全全地走了樣,腰粗了,背厚了,原來嫵媚的大眼睛因臉頰變胖而顯得小。唯一算是保持原貌的,大概只有那豐滿的、紅紅的嘴唇,雖然有點紅得過火。
天啊!那蜷伏在我懷裡撒嬌,全身柔弱無骨的可人兒呢?那個説話時連嗔帶笑,風情萬種的五月花后呢?我將她帶到賭場附設的酒吧,兩個人坐下面對談。
“我就有那麽老,那麽醜嗎?”她熟練地點燃煙捲。“你一點也不認出是我?”她瞅著我。
“不要再賭了吧,阿May!”我不便回答她的問題,只好這樣說。
“不賭能做什麽?”她吐出一口煙。
“聼我說,你還年輕--”
“不,做我這一行,三十三嵗,不算年輕了--”她倏地住口,自己知道說漏了嘴。
其實她不說,看她現在的打扮,我也會猜到。臉上過濃的妝,開得過低的衣領,雖然看起來並沒有美感。哪像以前,我初見她的時候,三年前的夏天。
當時天氣好熱,雖然賭場開著冷氣,人們也只穿著薄薄的衣衫,屋外地暑氣,像要透墻而來的。
無獨有偶,初見她時,她同樣正在打庄。記得她穿了一件露膊的細肩帶黑衣連衣裙,圓潤優美的臂部格外性感,臉上淡淡的妝,身上除了一條珍珠頸鏈外,並無任何飾物,直髮齊肩,皮膚白皙,看來清新可人。
其實她不說,看她的打扮,我都會猜到的。臉上過濃的妝,開得過低的衣領,這種長相打扮的女孩,在加州柏克萊大學附近,隨處可見,可是在這烏煙瘴氣的賭場,無異是有些特別。我當時和今天一樣當值,一直在打量她,也打量土氣的男士。他相當年輕,左手一隻鑲鑽勞力士,右手一隻金手鐲,脖子上還有一條看來足有幾兩重的金鏈墜,俗氣得可以。
招兩個怎會湊成一對兒?我在心中納悶。雖然大有可能女的在花男的錢。
沒一會兒,他們給了我的答案。儘管兩人外表差異大,在賭臺上揮金如土,鎮定縱容的態度卻如一轍,兩萬元一把庄,在瞬間輸光,兩個人只是對望一眼,臉不紅氣不喘,繼續將一曡曡籌碼推出去,頗有千金散盡還復來的氣概。
“跑來美國留學的高幹子弟嘛,賭起來就是這個模樣。”小道消息最準的查理當時還這樣批評。
我雖在賭場一混十多年,可總也看不慣這種紈絝子弟,只是她身旁千嬌百媚的May,一直向他施展渾身解數,她為他倒酒,她為他抹汗,她依偎著他撒嬌,不時還送上香吻,在衆目睽睽之下。
自從她一露面,有關她的故事就沸沸騰騰地傳了開來。有一次大夥坐在賭桌上閒聊,不知是誰帶頭說起她來,我從餐廳午膳回來,見某熟客正口沫橫飛地說得高興。
“她曾經贏過選美冠軍,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呢!照這麽算,應該接近三十了吧?怎麽看來還像女學生?”
“你想娶她回家當媳婦兒?管人家幾嵗!”查理專愛擡槓。“娶她?門兒都沒有!”小王說,“她這種女人,自以爲贏了選美,才貌出衆,書就唸不下去,又好玩好賭,混了些年,混到最古老行業去了--”“你光顧過嗎?”查理插嘴。“我當然沒有,只是我的一個朋友--”聲音漸漸低下去,想是沒有好話。“馬上就要發牌了,還不快去準備?在這裡瞎嘀咕什麽?”我走過去,打斷小王的話題。打不斷的是,從此他們管May叫五月花皇后,明喻曾奪冠軍,暗喻是歡暢女郎皇牌。
這之後沒多久,我差不多天天在賭場見到她,有時和他男友,有時自己一個人。她贏錢時給小費很大方,舉凡發牌員、經理、酒水女郎甚至清潔工人都有份,永不落空。
有一次她贏了不少,又在大派四方,看見我,隨手就扔了一個百元籌碼給我。我就怔了怔,忘了道謝,她笑了起來,“怎麽,你是嫌我給的不夠嗎?”
她笑時露出右頰的酒渦,清純甜美如少女,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和我説話。
過兩天,她又和男友一起來,這次手氣卻沒有有那麽好了,她男友手氣其背。她們從早到晚賭了一天,輸掉好幾萬塊。她男友在天亮時離開了,聽説要回公司去“瞧瞧”。她則獨立留下奮戰。可是她的手氣也不見得好,拿到好牌贏不到什麽錢,拿到劣牌,錢通通派光。
我看她賭得眼睛越來越紅,臉色越來越白,籌碼越來越少,我看不過去,等發牌員洗牌的時候,覷個空走上前對她說:“回去吧,這裡廿四小時開放,緩緩手氣,隨時可以再來。”她看我一眼,沒有說什麽,仍然埋頭在賭桌上“廝殺”。我搖搖頭走開。當時正在發牌的查理還故意損我一句:“剛剛她男友拉她都不走,難道聼你的?”又過了一天,天又亮透了,荷包也空了,她才渾身無力地離開她的座位。那是我剛剛打好卡回到崗位,正好目送她離開,心中不無惋惜,心想,她這麽年輕,又這麽漂亮--哎!
“怎麽,丁大經理,看上人家啦?”有個相熟賭客笑著調侃我。
我笑著給他一拳。“我不像你們,荷包常滿,滿腦都是歪主意,我荷包空了,什麽也不敢想,尤其是想女人。”
“你荷包空空,堂堂大經理,又不常賭,別在我面前喊窮。”
說我不常賭?現在也許是,以前卻是不賭則已,一賭就六親不認。但現在不管日夜。但現在不了,不敢了,再不控制自己,哪能生存到現在。
現在的我,只在心情特別好的時候,賭賭小錢,摸摸牌,當作娛樂自己,又或在心情特別懷的時候,來這裡賭一會兒,消遣消遣心情。
就像那一次,受了頂頭上司洋鬼子的氣,心情實在憋得難受,下班解下領帶就坐到牌九桌上,預備一賭解千仇。
那晚May在,她男友也在。奇怪的是,他們在賭桌上不再是並肩作戰的盟友,而是互相廝殺的仇人。她打庄,他照數買;輪到他打庄,她也拼命下大注。
嘩,好一場腥風血雨。
“你們看,女人一反面多無情。”有賭客說。
“我說那男人才過分,到底是自己照顧的女人,何必趕盡殺絕!”另一個賭客說。
我冷眼旁觀,沒錯,他是在趕盡殺絕。
她推了五千的庄出去,他馬上下一萬的注。有的賭客忍不住鼓噪:“喂,你將錢都贏去,我們贏什麽?”
May 冷冷地瞅了那賭客一眼,照常地拿起骰盅。
“且慢。”我那要命的俠義心腸在這一刻發難。“我跟庄,五千。”
所有眼睛都向我射過來,包括May,我們四目交投,隱隱在其中找到了敵愾同仇的意味,應該是,她的目光中還有一點感激的意味,因爲當時的庄很弱,幾乎每個打庄的人都輸錢,我在那時將五千元推出去跟庄,可說是義舉。
那把庄我們贏了,順理成章地成爲盟友。只是在往後十多小時中,好運不再,她那可惡前男友節節進逼,而我們則節節退敗。無論由她,或由我來打庄都不行。深夜,她輸光了,而我只剩下千多塊。她望著我,眼神是疲乏而空洞的。
“走了吧。”她說,語氣很自然,像是我認識多年的朋友。
我將剩下的籌碼放在口袋裡,扶著腳步蹣跚的她,在衆人注視下,慢慢地踱出去。她實在喝得太多酒了,我也是。她是借酒消愁,我是解救壯膽。如果沒有幾分酒意,叫我如何膽敢將幾個月的收入全推出去打庄?
她上車後,頭一歪就睡著了,我細看她的臉,脂粉盡去,臉色有點蒼白卻仍不失細嫩,小小身子蜷縮在座位裡脆弱如嬰兒,哪像是個賭起來一擲千金的女人?
我將她載回家去,抱她到床上,為她蓋好被子,自去澡間沐浴,出來時見她仍在熟睡,便悄悄在她身旁躺下,不一會兒便疲倦睡去。
我是被一種聲音吵醒的,是那種細細的,小心壓抑的女人抽泣聲,由我身邊發出來的。我睜開眼睛,在黑暗裡什麽也看不見。我坐起身來,什麽也沒說,只輕輕地伸手撫拍她的背,只等到她哭夠了,止了淚,才又去倒了杯熱茶給她,她卻不接茶,卻逕向我身上撲來。我接住她的身子,任由茶水酒了一地。
兩個人都喝了酒,兩個身體都是熱的。我摟著她火燙的身子,渾身都燃燒了起來。何況他抑著臉,獻上她豐滿的紅唇,我抱緊她,用力地吻下去,什麽都顧不得了。她真的熱,哪裡都熱,而且狂野。
我倆將剛才賭桌上是並肩而戰,在床上卻是面對面的廝殺,直至兩人大汗淋漓,相擁到澡間淋浴才算告一段落。
那可真是痛快。
最後,她蜷伏在我懷中,像一隻馴順的貓兒。我倆相擁沉睡直到午後,我睜開眼睛的時候,她已穿著整齊,正坐在椅子上梳理頭髮。
我從抽屜裡拿了五百元遞給她。她暫且不接,說∶“借給我一千,我以後還你。”
我猶疑了一下,照她所說的給她,她笑笑,將錢收在皮包。
“你住那裡?我送你回去。”
“不用,我已叫了車。”
她步向房門,忽然止步,背著我說∶“別想歪了,我不是你所想的想那種女人--”欲言又止。“那爲什麽 --何必賭的那麽狠呢?妳還年輕,要小心想想以後的日子……”
“我會的,謝謝你。”她離開,沒有再回頭。
謝我什麽?那一千塊錢?還是我在口頭上的勸慰?
那次以後,我們成了朋友,也成了在桌上的盟友。她將那一千塊錢還了給我,仍是日以繼夜地賭,男朋友則是數月換一個,而分手主要理由,總是因爲錢,她實在輸得太多,而輸的當然是他們的錢。
半年前,我想公司請了長假,臨離去時還見過她一次,那時的她,只是有些微發胖,有些微憔悴,哪裡會想到--女人真的不經老,尤其是沉淪在賭海的女人。
我回到賭場,正想著May會不會在,查理就向我報告一件最新新聞,關於她的。
“真不巧,剛剛遍尋你不見,阿May才走。”他說“找我有事?”
“也沒什麽特別,只是特意來向你辭行。”查理這小子故意賣關子,我偏不追問,只是聳聳肩。
“你不想知道她去那裡去嗎?”
“我在聼呀!”
“她坐今天下午的飛機去賭城結婚,和一個洋老頭子。”
他說完歪頭研究我的反應,臉上帶著促狹的笑,這小子,可惡。
“那很好呀!”我故意滿不在乎地聳聳肩。
“咦,她跟了別人,你不會感到有些失落嗎?”話挑的明白。我和阿May那一段,在賭場裡每個人都知道。
我狠狠地瞪他一眼,才懶得搭理他。
失落?才不,對阿May這種女孩子來説,這是最好的結局。我才不會失落,只會代她感到歡喜。只希望,衷心希望,永遠不要再見到她--在我工作的地方。
(全文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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